第六十八章 活干腻了想上学
铜分厂子弟校要办高中班了!学校和厂办公室的宣传栏贴了告示。
这是新鲜事,大家奔走相告。侯爱泽辞了二机厂工地的临时工,把残缺不全的初中课本翻出来,开始复习准备考高中。
侯爱东听说侯爱泽不再到二机厂工地去干临时工了,急于向侯爱泽讨要他自己贴着侯爱泽在二机厂干了几天活,还没到手的工钱。
侯爱东在铁成刚那里打听到侯爱泽的工钱已经结了,并且把侯爱东那五天的计时工的钱也一同结了。
侯爱东向侯爱泽讨要他的工钱,侯爱泽给了他四元钱,侯爱东说钱数不对。
侯爱泽说:“就这些了!”
侯爱东记得每天工钱应该是一元四角二分钱,五天是多少钱他已经算得清清楚楚,心里很不爽,说:“反正不止这点钱!”没接侯爱泽手里递过来的四块钱。
他知道,如果接了这四块钱那就是他认了。这两天,侯爱东撵着侯爱泽要工钱,侯爱泽走哪他跟到哪,可侯爱泽硬是说侯爱东工钱没算正确。
侯爱泽听侯爱青给他说了他拿餐票往家拿狮子头,按单双来算,那狮子头应该是四个或两个,不可能是三个的事,觉得俩弟弟有点狡猾,叫他俩揣摩到了。
他把二机厂工地上干活听到捉弄人的题,说给侯爱东和侯爱彪:
“我给你们出道题:三十(石)六口缸,九只船来装,装单不装双,看你怎么装!回家扒拉一下算盘珠,弄清楚了再说,算不出来就别再找我。”
侯爱泽边上的同学听了都笑。
侯爱东回家叫侯爱彪给他算这“三十六口缸,九只船来装,装单不装双”是怎么个装法。
侯爱彪对这样的题目感兴趣,拿算盘算,拿笔在纸上算,都不成。又拿了纸叠小船,桌子上粉笔画条河,拿黄豆粒当缸,比试着装单不装双往船上装。装来装去,总有船要装成双数,这题难住了侯爱彪。
侯爱东发现侯爱泽叫他们算那船装缸,还要装单不装双的题是在转移“革命斗争的大方向”,不想和他绕圈子,见到侯爱泽,直截了当向他要那全部五天的工钱,一共是七块一角钱,还把侯爱彪写的计算公式递给他看。
侯爱泽没接侯爱东递过来的纸条子,说只有四块钱给他,那两块一角钱是用做“管理费”的。
侯爱东第一次听说管理费这词,不明白啥意思,问:“旅馆费是给谁的?谁住旅馆?”
侯爱泽纠正说:“什么旅馆费,是管理费!就是管理用的费。”
侯爱东不懂也不服气说:“谁管理?我干活也没叫你管理!”
“你去干活那么容易就去了,买酒买烟送给工头,人家才答应你去干活的。”侯爱泽说完后不理侯爱东了,侯爱东跟在侯爱泽后面唧哝。
侯爱泽叫侯爱东滚开,别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。侯爱泽进厕所,侯爱东在门外面守着,一没注意侯爱泽从厕所另外一个门溜掉。
侯爱东觉得侯爱泽干了大半年的临时工,是操社会,跑江湖,各色人等见多了,人也学油了。
那年侯爱泽“劫法场”被捆放回来两眼发直,自言自语,半夜里睡着了尖叫,把邻居都吓坏了,侯爱泽妈妈都说这孩子毁了。
可这么多年过来侯爱泽不但没被毁,反而变得油嘴滑舌,吊儿郎当,比谁都鸡贼。
侯爱泽威胁侯爱东,说那四块钱不要,赶明忍不住把那钱帮他用了,连那四块钱也没得要了。
有四块钱总比一分钱没有好,没辙,侯爱东只好认了。
侯爱泽挣来钱也没看他给家里买什么东西,上次往家买狮子头是老妈给了菜票钱的。
除了给侯爱青买了一双鞋,弟弟妹妹也没得到他的什么好处。倒是学会了抽烟喝酒,打扑克赢菜饭票。
侯爱泽干了大半年临时工,结交了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。按姥姥说是狗戴帽子的朋友,按上江人的说法就是,茄子掐了两个眼睛也算人的朋友。
一帮人到省城看篮球比赛,省城太繁华,好玩,到处玩,还逛动物园,回来说大象有汽车那么大,鼻子比人腿粗,长颈鹿伸长脖子可以吃到房顶上的草,还有小牛犊子那么大,只会跑不会飞的鸟。
到省城表姑家去,据说路上偷了一只大公鸡,说是给表姑家买的,后来表姑写信给家里说侯爱泽长大了,懂事了,来家知道带礼物了。
实际情况是没有回来的路费,偷了只鸡给表姑,借了路费回来,否则几个人准备要饭走路回来。
侯爱泽买罐头偷着自己吃,结果跑肚拉稀,屙了一裤裆。这些事侯爱东都清楚得很。
侯爱泽见了点世面回家晚上躺床上给侯爱东、侯爱彪和侯爱青瞎吹胡侃。
说他在二机厂干临时工的时候,有一次他到二机厂的后山上去,进了一个山洞,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堆火烤。
看着都白发苍苍,胡子也是白的,像山羊的胡子,一撮,往前翘,但那些人的脸还是年轻的脸,不像咱姥姥,脸上尽是褶子。
侯爱泽感觉自己编的没有创意,他们不会感兴趣,不想往下编了,没承想侯爱青感兴趣。
“后来呢?”侯爱青想知道下文。
“我看见那里有上次抓了去的白毛男,那白毛男认出我来,叫我坐下来烤火,我也冷,就坐下来烤火。”侯爱泽有意停下来不说,试探一下他们是否还有兴趣。侯爱青还催促他讲,侯爱泽又继续编,“我感觉有点奇怪。你们猜是什么奇怪?”
“磨叽。别卖关子,不知道。”侯爱青说,“怎么奇怪?”
“那火苗是绿色的!”侯爱泽伸伸腿,盖好被子说,“就像把铜块放到炭炉子里烧那个颜色。”
“这我知道:“侯爱东接话说,“铜扔火里,产生化学反应,火苗就变绿。你到冶炼厂去看,那化烧结块的炉子,冒出的火苗就是绿色的。”
“更奇怪的是,”侯爱泽接着讲,“这火一点都不热乎,像冰火,越烤越冷,冷得我透心凉,上牙打下牙,咔咔咔响。
可那些烤火的人有说有笑,并不觉得冷,而且他们很多人说的话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话,牛叫马叫的,有的像鸽子咕噜、咕噜叫,有的像牛叫,有的像猫叫,听不懂。
我就问坐边上的白毛男,这火怎么越烤越冷呢?白毛男很轻松随便地说:‘这是鬼火!’我就害怕起来,难道我到了鬼窝子里面了?我自己给自己壮胆,说:‘哪来的鬼,我从来没见到鬼是什么样子的。’那些烤火的听见我的话都笑,笑声奇奇怪怪的,像狗扣在水缸里的叫声。
他们就说鬼都没有下巴,有几个人就凑过来叫我看看他们有没有下巴,我一看,都没有下巴,把我吓得呀,马上就要死了。
我拉着白毛男的胳臂,想要他帮我。白毛男也把脸凑过来,我一看,他也没下巴,我拔腿就往山洞外面跑,白毛男抓着我的胳膊不放,我使劲挣脱,刚刚跑出洞,一个石头把我绊倒,我就昏迷过去了。”
侯爱泽讲到这,弟妹都不说话了,侯爱泽以为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都睡着了,从床上爬起来,叫侯爱彪开灯,没人理他,捏着鼻子,变着声调说:
“侯……爱……青,你……看看……我有没有……下巴?”说着侯爱泽摸索着到侯爱青的“鸡棚子”跟前,用手挠隔墙的竹席子,从轻挠到使劲挠,挠得席子哗哗响。
这把侯爱青吓得贼啦叫唤,喊姥姥、妈妈、爸爸救命。
侯家老妈推门进来,开灯问:“咋回事,杀猪了?嚎啥?你三个王八羔子,把爱青吓出好歹来,我扒了你们的皮!”
侯爱彪说不是他,不关他的事。侯爱东也说不是他,也不关他的事。侯爱青抱着铺盖卷,到姥姥屋睡去了。侯家老妈一走,侯爱东和侯爱彪又咯咯笑。
“我不怕!吹牛皮。”侯爱东说,“小四关灯!继续讲啊?”
关了灯,侯爱泽继续讲:“不知道过多久,我醒过来,爬起来回头看,怎么都看不到刚才那山洞口。有个农民老太婆就在地边骂,说我踩了他家的菜地。奇怪了,我怎么跑到人家菜地里干啥呢?
下了山坡,上了公路,有车又有人,我就回家,回家洗手看见手腕上有青紫,隐隐作痛,想必是那白毛男给抓的。
现在还是青的,没骗你们。要不你们看看?”
“不看!”侯爱彪也说,“活该!”
“那头发白得没一根黑头发,不像咱姥姥,白头发里还有黑头发。那白毛男看面相,和咱爸的岁数差不多,怎么头发全白了,一根杂毛都没有。”侯爱泽自言自语说,“天苍苍地茫茫,登天无梯,入地无门,穷途末路,晧发如雪,唉,死不低头白毛男。”
“人家说那白毛男是冤死鬼,冤魂不散,在上海老厂那边,他是老厂的书记,他女儿被造反派操着玩,后来从牛棚里出来就自杀了。”
侯爱东把他听到的添油加醋说,“传说是他的魂来找操过他女儿的人。好多司机晚上开车走到覃家沟大弯弯那地方都看见过他,白头发像披风一样披在身上,跟着车追。
好多司机都碰见过白毛男,就在路中间,背对着车,看不见腿脚,车前进他也前进,车停他也停,摁喇叭他也不让,拿红灯一照,就没影了。
好多司机都用红布包住前面的照雾灯,半夜车开到那就把用红布包着的照雾灯打开就没事了。驾驶楼里都贴上xxx的像,驱鬼辟邪,这也管用。”
“这些乱七八糟的,你们在哪听的?”侯爱泽问。
“我们班,二机厂插班生韩春来说的。”侯爱彪说。
侯爱东抢过话说:“还有我们班二机厂的插班生熊壮、林望松也说过。”
“怎么,你了俩不在一个班了?”侯爱泽问。
“谁和他一个班!”侯爱彪说,“啥记性我俩什么时候在一个班了?”
“谁稀罕和你一个班一样,滚!”侯爱东说。
两个弟弟一掐架,侯爱泽就想笑。
“说得还挺邪乎!其实我真的见过那个白毛男,活的白毛男,不像他们传说的那么吓人,看着还很有风度。
那头发白得还挺好看,真可谓是晧发如雪,如果个子矮一点,背面看和电影里的白毛女真还有点像。”停了一会,侯爱泽又说,“那年熊老大他爸带人把他抓住了,抓人的时候我也在那里。”
侯爱东抢话说:“他们说,当时你吓得把尿都尿裤裆里了。”
侯爱彪听这话哈哈笑。
“巴瞎(胡说),我一点都没害怕!”侯爱泽讲了当时抓捕过程,过后县公安把他们一个个叫去审问的却事一字不提。当时像审问罪犯一样,的确把他们四个人吓得够戗,按本地人的说法是:屁*心心都夹紧了。
“后来说要开公判大会,要枪毙他,可始终没见游街示众,有的说他死在监狱里了。”侯爱东说,“有人说后来那个白毛男变成了恶鬼,去缠那些当年整他女儿的人。还说二机厂和三机厂有几个当年**他女儿的造反派都变疯了,还到街上乱闹。”
“没你说得那么邪乎。”侯爱泽打断侯爱东的话说,“那几个到街上闹的人,根本不是那回事,那是装疯的。
在这‘夹皮沟’里待不惯,憋屈,想调回大上海,想调回江浙老厂,假装寻死上吊威胁领导。经常有一个二机厂戴眼镜的还站在矿贸店台阶上,高喊:‘****马上要实现了!****不要布票!不要肉票!’
有人站在下面看笑话,问他:‘粮票要不要?’那戴眼镜的疯子说:‘粮票不要,钞票大大地要!’围着看笑话的就起哄。当时就有二机厂的人在下面说他装疯卖傻。”
人家二机厂的人根本没把那些厂里干临时工的人搭上眼。
侯爱泽把他在二机厂工地干临时工说成在二机厂上班,见着熟人就将二机厂的事,回家来也瞎哔哔,好像他就是二机厂的正式职工一样,侯爱东听了就想笑。
时间长了,侯爱泽也搞明白了,这临时工比正式工社会地位底很多。人家二机厂那些大城市来的正式工,根本就没把这山沟沟里的原住民、临时工搭上眼,在他们眼里,或许临时工和瘪三相去不远。